异乡·飞蛾

    也许是因为天气阴沉，将晴未晴，布帐马车里的白炽灯泡吸引了几只扑火飞蛾，绕着光胡乱冲撞，滋滋作响。

    裴蓁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宋在雨脸上。

    “不合胃口？”他问。

    裴蓁放下筷子，笑了笑，说没有啊，很好吃。

    他不是傻子，感觉到她心不在焉，想伸手撩开她的碎发，她偏头往旁边侧身去拿餐巾纸，顺理成章躲掉。

    “之前没联系你，是因为我人不在这，又有时差。”他蓦地开口，往自己以为的可能性上解释，以为她是因此而闹别扭。

    “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她失笑。

    他看着她，捉摸不透。

    “我听宋今说，交换生一月底回国，对吗？”他低头喝了口大麦茶。

    “嗯。”

    “我偶尔也会回去，虽然大部分工作都在这边。而且时差也就一小时，飞行距离的话，三个小时，你知道的。”

    裴蓁眨了眨眼，呼吸放慢。

    其实她也不算迟钝，像宋在雨这样矜贵自持的人，不可能无端这样频繁光临她的生活，也不会随便牵她的手。再怎么说，也是他先主动靠近她。

    外面喧嚣更甚，人群中似乎有笑闹夹杂的惊叫，接着是雨落的声音，啪嗒啪嗒打在布帐上。雨幕将外界隔绝开去，里面的人不为所动，仿佛世界只有眼前人。

    宋在雨从椅子上搭着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缎面小盒，和一只小巧的纸袋子，摆在桌上。

    裴蓁慢慢打开，缎面盒子里躺着一枚吊坠，是晶莹的帝王绿翡翠。纸袋子里是一只水晶球，中间坐着一个抬头看天的小女孩，旁边搭着树屋，造型挺别致。

    她不确定地看着他。

    “翡翠是我妈妈的，她说这翡翠给她很多好运，要我转交，”宋在雨表情很认真，眼里有少见的专注，“水晶球就是刚才看到，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你，顺便买了。”

    “我们家比较传统，这些礼节你别介意。”他又补充道，指的是翡翠。

    裴蓁不知道如何回应，雨声忽近忽远，只有眼前的人是实在的，可以触碰的。她不过是一个二十一岁、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太突然的自表让她措手不及。况且，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太游刃有余。这种路边搭起的布帐底下就是水泥路，暖气不足，此刻她感到寒意从脚底升腾。

    “没太懂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眸。

    他没料到她回应如此，握住她的肩，说：“还不够明显吗？”

    她等他继续。

    “我喜欢你。”

    有人猛然拉开布帐的门帘，“哗啦”一声，四方人群谈笑声、雨声、阿朱妈吆喝声涌进来，削去宋在雨话音的大半，只有飘忽尾音，没落下来，她看着他的口型，突然很想就此认命，自己其实也很想回应他，拥抱他，亲吻他，迫不及待地想占有他。

    如同在头顶盘旋的飞蛾，扑向温暖光明，以身献祭。

    她吸了口气，觉得自己脊背微微发抖。

    “是这样吗。”她喃喃自问，半晌，只说，“很不公平。”

    他眼神中静得像水：“什么意思？”

    “你说喜欢我，我就没得选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机会被拒绝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怎么的，他竟懂了，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我是认真的，我想做你男朋友。”他抑制想进一步靠近的本能，握住她肩膀的力道微松。

    雨势有增无减，冷冰冰地浇熄任何不理智的冲动。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发展成恋人，”她艰难组织语言，并非拒绝沟通，“说实话，一是异地，二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三是我现在没有那个精力。”

    宋在雨对她的话自动过滤，只说：“这些我不是没有想到，我想你考虑一下，别这么快否定，行么？”

    她不太敢看他，只是胡乱点头，又摇头。他知道她状态不好，他自身也睡眠不足，心烦意乱，彼此都不该继续僵持下去，做出退让，结了账，借了把大伞，扶着她的手肘，在路边拦车送她回去。他没叫成佑过来接他，也许是顾及到她的状态，不想她强颜欢笑。

    在车后座，他却还是忍不住：“我是太急了，你要走了，我不想到最后一刻才说。”

    她说：“我知道，谢谢你坦诚。”语气并没有多真诚。

    司机从倒后镜看一眼，目光投向眼前的路，扭开收音机，一首熟悉老歌传来，播到一半，是Stevie Wonder的《来电诉衷情》，本来袒露心声的倾诉，此刻却氛围尴尬，反衬出他们两人之间的诡异状态。

    车已经开进仁川大，裴蓁揉了揉眉心，说：“雨天不好打车，你别下车了，早点回去休息。”

    他略有犹豫看着她，没说什么。

    拉开车门前，裴蓁看了他一眼，说：“晚安。”

    话音未落，被他掰过身子，一个吻落在额头。

    “我这几天有工作，空下来之后找你。”他低声说。

    她往后退缩，推开了他。

    车门关上，裴蓁用外套裹着自己，下意识回头，隔着车窗夜雨，他的脸上有淡淡落寞，竟有让她流泪的冲动。

    之后几天的记忆混在一起，混混沌沌，不知道时间如何流走。裴蓁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更何况这种私人事，连她自己都拿不准自己的想法，就算想说也理不清，道不明，索性任由思绪蓬乱缠绕，一团乱糟糟毛线球塞在心里，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宋在雨又消失几天。元旦前的除夕夜，裴蓁走到附近超市去买饺子，打算应付晚餐。正在挑选馅料，收到徐思蓓的微信语音，不知为何有不好的预感，她赶紧接起。

    “蓁蓁，在吗？”

    “你说。”

    “今天你教导主任找我，说你爸爸找到她那里，要你赶紧回国。”

    她手里拿着一瓶醋，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时呆立原地。

    “然后呢？”

    裴蓁没问缘由。裴东峰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钱，根本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教导主任说你是去正当交换生，时间早就定好了，让他不能这样骚扰你正常上学。”

    裴蓁定了定神，又问：“他没来找你吧？”

    “没有，我觉得教导主任知道我们关系好，所以先给我提个醒。她可能也会联络你，反正你自己小心。我知道你下个月就回来了，之后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她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睡一觉。

    “留在昌孚工作，起码比回云栖好，”徐思蓓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但是现在你得以自己的前途为重。”

    她答应下来，聊了几句，思蓓说到时候来机场接她回学校。裴蓁也说好。她们从还在穿尿不湿的时候就认识，一辈子的好朋友，彼此之间也不多说客气话，知道对方的难处和现况。

    “新年快乐，蓁蓁。”

    “新年快乐。”

    挂了电话，食欲已经不知所踪。裴蓁漫无目的转了两圈，两手空空打道回府。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平安夜那天又淋了点雨，有点头昏脑胀，回了宿舍，喝了一大杯温水，便倒头睡去。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年，天已经全黑。桌子上摆着一盒退烧药，一张便签纸：记得吃药。新年快乐。黎曼留下的。

    她没怎么吃东西，还不能吃药，打开手机准备点外卖，才看到宋在雨的两个未接来电，几条信息。

    「我这边刚结束。」

    「听我弟说你生病了？」

    最近的一条是半小时前：「我在你楼下。你要吃点东西。」

    裴蓁眯着眼睛，感觉看不清楚眼前屏幕上的字。过了好久，她慢吞吞地换衣服，浑身肌肉酸痛，动一动都困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楼，他不可能还在那等着。

    没想到人还没走出大楼门，先就看到路边停着他的车，透过窗子，看见男人的侧影。他应该是在打电话。

    裴蓁觉得头重脚轻，风一吹，人更歪歪扭扭的。她没拉车门，也没敲窗子，不想打断他，他先看见她，马上挂断电话让她上车。

    “怎么发烧了？”一只手伸过来抵着她额头。

    他戴着腕表，金属抵着她热烫额头，冰凉触感，让她有一瞬间战栗。看过去，又是几天不见的脸，头发和眉毛漂成金色，头发烫卷过，乍眼看像高加索人。

    她有点难以适应这变化，倦倦打量，不自觉凑得近了，像是忘记了他是谁。车里在播一个韩国组合offonoff的歌，屏幕上显示歌名《boy》，低沉鼓点，男声偏高沙哑，缱绻情歌。

    宋在雨帮她系上安全带，大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他很少穿款式复杂的衣服，但今天不同，身上的衬衣是丝绸材质，格外垂坠的面料，显得他贵气逼人。也许是发烧糊涂玩心大起，她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眼前的人僵硬一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自知失态，默不作声。

    车速飙到一百三，他把她带回自己家，一推开门饭菜香味扑面。有个上了年纪的韩国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见他们回来，说了两句，应该是嘱咐交待做了哪些菜，宋在雨道谢，送走阿姨。裴蓁软在沙发上，脸朝下趴着，穿着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在她身旁蹲下，柔声说：“能起来吗？吃点东西？”

    她没抬头，声音被闷着，像蚊子一样：“没力气。”

    “难不成要我喂你？”他话里带有笑意。

    她这才抬头，眼里亮晶晶的：“可以考虑。”

    他好像当真了，把她扶坐起来，挽起袖子，去厨房舀汤。

    她体温不受控，这时候热得浑身盗汗，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薄针织，跟了过来。

    有种灭顶之灾已至，干脆坏事做到底的勇。

    裴蓁开口，嗓子干得冒烟，沙哑中有种娇嗔质地：“宋豫，”她撑坐在岛台上，差不多能和他平视的高度，斜睨着他，“你是冒牌的吧？怎么长得不一样。”

    他没抬眼：“嗯，我不是他。”

    “那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

    “你长得有点像那谁，《我离开的冬夜》里那个昏迷的画家。”

    他睫毛颤了颤，看着她，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没错，我上网查过你的资料，我也对你很感兴趣。

    《我离开的冬夜》是宋在雨提名青龙奖最佳男配角的作品，他饰演一位因应激创伤而昏迷的少年画家。虽然最后没有得奖，但当年一时轰动影坛，成为这个奖项最年轻的被提名人之一。

    那时他正是裴蓁现在的年纪。她看完了所有他的片段，确实眉目俊宇，演技自然，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戏，感染力很强，令人心碎。

    因为这个角色，不少影迷和剧评人称他为“沉睡的宋在雨”。

    他有点迟疑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让她下来。

    她晃着两条腿盯着他，故意作对。

    “你坐在这呆会儿会摔下来，而且台面凉——”

    她不等他说完，突然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

    “既然你不是宋豫，那我是不是可以和你谈恋爱？”

    重音放在“你”字，微微拉长。

    她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你以为自己自由了吗？声音刺耳，从听筒里传来。她怎么敢，怎么敢妄想，怎么敢妄想自己会自由？她一直以来想要的只不过是生存而已，她花了那么大力气，最后只不过是佛祖掌心的孙悟空，与命运的抗衡让她心灰意冷。

    他眼神复杂，揉杂惊喜、心疼、失望种种情绪，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背，说她要吃退烧药睡一觉，才会好。

    这会是爱吗？她又想起这个问题，自从他出现以后，她就溺在这汪温柔里，浮浮沉沉，苦海无边。

    “那咱们谁也别招惹谁，好不好？”

    这话如此残忍，她却用这恳求的语气。

    宋在雨已经明显有隐忍怒气，他拿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她言行不一，想靠近又害怕，自己在挣扎，他单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把她扛了下来。

    “现在是你招惹我。”

    他抱她如此轻易，径直走进上次她睡过的房间，把她放在她上次睡过的那张大床上，柔软承接她的身体，天旋地转。她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做什么，一抹脸，都是眼泪。宋在雨没有预料之中的动作，只是叹了口气，帮她把眼泪擦掉，起身出去，在身后把门关上。

    好可惜，她心想。

    她还挺想任性一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