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周一，钟祈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工作室，开始写这七天的计划表。

    敲门声后，蒋怡端着两杯温热的香草拿铁走了进来，一杯放到了钟祈的桌子上：“老板，今天来得这么早。”

    “是啊，”钟祈伸了个懒腰，“本来想多睡会儿，可是被下雨声吵醒了，一睁眼就看见电闪雷鸣。”

    蒋怡侧过头瞧了眼窗外，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都被笼罩在灰蒙蒙的细雨下。她不禁皱起眉，一双眼睛宁静得像是黑色的湖泊，有意无意地提到：“最近好像进入雨季了，天气总也不见晴。”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钟祈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立刻想起了有关她家人的事。

    在大学时她们曾经是要好的朋友，钟祈对她家的情况也有些了解，父亲入狱至今未出，母亲改嫁到其他的城市，蒋怡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

    她对蒋怡一直有种善意的怜惜，但更多的却是对她才华的欣赏。钟祈觉得只用同情心为自己挑选员工的话，她这个工作室也关门算了。

    往年到了雨季，一辈子辛苦劳作的奶奶总是浑身疼。在蒋怡的童年记忆里，雨天总是连接着“味道刺鼻的膏药”、“难以忍受的疼痛”、“缠绵病榻的呻吟”。

    蒋怡平静地看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她现在住在我姑姑那儿，很久没联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

    钟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尴尬地扭头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屏幕：“你要是想回去看看她，我给你多放几天假。”

    “嗯，好。”蒋怡垂下眼睫，喝了一口拿铁，“哎，感觉楼下甜品店的咖啡味道太苦了，没有上次我们去的那家好喝。”

    钟祈专注地敲着键盘，随意地说：“你要是喜欢，我把他们老板微信给你。”

    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听到蒋怡的声音，钟祈疑惑地抬头，正好撞见蒋怡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不安的神色。她手上突然用力地握住纸杯，指节处微微泛白，含糊不清地说：“啊，不用了，我……我之前已经加过他了。”

    还未等钟祈开口，蒋怡便急急地离开：“你先忙，我不打扰你工作。”她的背影竟像是落荒而逃。

    钟祈不明所以地挠了挠鼻子，继续看着屏幕上被不同颜色标记的表格。

    雨停了，清晨的薄雾被阳光照得四下散开，尽管园区高大的建筑物被镀上层光，看起来依旧严肃又冰冷。电梯不断上升下降，方形空间内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脖子上挂着不同颜色的工作牌，脸上的表情却都很相似。

    蒋怡回到自己的工位，刚坐下就深吸了一口气。

    她苦涩地想，钟祈并不知道自己如今看到雨天，除了想到奶奶的身体，还会记起一个月前，他们工作室一些人午休闲聊时钟祈提到自己手机在雨里进了水。

    钟祈庆幸地说了句：“要是坏了，还得花一个月工资买个新的。”旁边有个男同事打趣：“你当时没关门，我都听到了老板，你爸爸说他给你买。”

    蒋怡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那句话格外留意。每次想起心里都像是有一座正在燃烧的红色森林，挣扎的火点飞溅之处都带来一阵刺痛，滚滚黑烟冒出来呛得她不能呼吸。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钟祈……甚至希望如果自己过的是她这份人生就好了。哪怕只是在她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中占有几个，温馨的家庭、出色的工作能力、美丽的容貌，随便有一件都会让她比现在好过几倍。

    蒋怡记得，在学校时她真的和钟祈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是你该有多好”，却被钟祈不在意地打断。那时钟祈自信又张扬，脸蛋娇嫩得像朵新鲜的蔷薇，说什么“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活得更好”。

    凭什么——蒋怡想到这件事突然愤恨地咬了一下嘴唇，眼角微微红了。钟祈根本什么都不懂，难道我活成这样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吗？我的时间和精力一辈子都用来和出生后所有不幸对抗，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幸运，可以沉静地心无旁骛地“努力”。这难道都怪在我身上吗？

    这些想法只在一刹那，她慢慢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蒋怡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张俊朗的面孔，是周方展的脸。

    那家店的咖啡很好喝。她还记得在谈生意时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杯子，甲方老板不悦的神情让她像是被羞辱了一番，弯腰擦拭桌上的咖啡渍时眼泪几乎在眼圈里打转。是周方展温柔地接过她手里那张湿透的脏纸，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我来”。

    他只是接过了自己眼下的烂摊子，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的改变，却让蒋怡第一次有种相信、托付和依赖的感觉。

    那天周方展没有精心打扮，胡子邋遢，只贴身穿了件普通又柔软的白色高领毛衣，可是蒋怡念念不忘的正是他这个样子。

    她神使鬼差地打开微信进入和周方展的聊天页面，只看一眼失落顿时填满心脏。

    最后一条消息记录是上个月初，她问周方展一款咖啡机要怎样使用，隔了好几个小时才收到回复，也是礼貌又疏离的语气。

    “你这周末有时间出来吗？最近新上映的电影很好看。”

    打完这行字按下发送，蒋怡向身后的靠枕重重一倒，好似被抽走了脊椎无力地瘫软下来。不管了，就这样吧。她咬咬牙自暴自弃般的闭上了眼睛。

    蒋怡有时觉得自己是在沙漠独行很久的流浪人，双眼空洞神情麻木，像是对一切都没有知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激荡和冲击，她渴望水，她渴望有人来浇灌和自己，哪怕是水流太大会将她冲碎，她也愿意。

    厚重的云层遮出短暂的阴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配合着一些小鸟和昆虫的轻叫，组成夏日独有的交响曲。

    上课铃响起时陶玖刚从后门急匆匆地跑进来，看见最后几排的座位已经被占满了，她只好轻手轻脚忐忑地坐到了第二排。

    老师站在讲台上透过厚厚的镜片望了陶玖一眼，没有作声继续整理着教案。陶玖看到他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璀璨的光。

    明明前几天上课时还没有的，原来最近订婚了吗？难怪平时一向严厉的老师看到学生迟到都没有说什么。

    人开心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就像她这几天频繁又反复地回忆起和陈姝野约会时一些快乐的细枝末节，像是在寒冷黑夜里看到了燃烧的篝火那样温暖又平静，连带着觉得这些枯燥又繁重的课程也没那么讨厌。

    专业课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陶玖无聊地打开手机，点开和陈姝野的对话框。

    “你在干嘛？”她慢吞吞地打字，发送键却摁得飞快。

    陈姝野过了一会儿才回消息来：“好好听课。我在医院，陪朋友来做个检查。”她发来了一张照片，好像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熙攘的挂号大厅里充斥的消毒水味。

    “你怎么知道我在上课？”陶玖低着头专心打字，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之前你给我发过课表，我设置成聊天背景了，以后上课少看手机。”陈姝野发了一个“敲你”的小鳄鱼表情，陶玖的神色不自觉地心虚，讪讪地回了个“卑职告退。”

    她一只手拄着下巴，回忆起来从前做体检的过程都是漫长又无聊。好像很久没去医院了，不知道穆医生还记不记得自己。而她在离开时说得那句“虽然这里是医院，但还是会舍不得”也是真诚的，比如此刻，陶玖有点想念穆医生，想以朋友的身份去看看他。

    周方展收到蒋怡的消息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自从偷听到钟祈和她妹妹的聊天之后，周方展就陷入了一种烦躁的内耗里，像是心脏某个地方裂开一条缝隙，所以有些血流了出来，又有呼啸的风灌进去。他只好通过一些电影、书籍和音乐来转移注意力，一不留神就忘记看手机。

    落地窗外是宁静又辽阔的江面，周方展这时刚做好晚饭，两片厚切烤吐司，芝士煎蛋炒火腿和简单的牛油果三文鱼拼盘。他正打算拍张照片却看见微信有条未读消息，来自一个连备注都没有的女生。

    周方展疑惑地往上翻了几页聊天内容才想起来她是谁——钟祈的好朋友，叫蒋怡。长得不算太漂亮，却有小家碧玉的清秀。

    周方展对那张脸已经记忆模糊，但是对蒋怡含情的眼神却有些印象，他年轻时也是久经情场，自然看得出来蒋怡纯粹的炙热目光是什么意思。她对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会放下矜持好几次主动发消息，但都被他不冷不热地挡回去了。

    而从前周方展只觉得他会和钟祈有情人终情眷属，对这个女生的态度也保持在对待客人，从那几条聊天记录也能看出来。他曾经还得意洋洋地打算着，如果蒋怡表白的话他会如何委婉拒绝——甚至他准备好了说“我不想让钟祈误会”。周方展现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