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71330 作者: 左俞心
与白川一战,巴音□□迫于辎重被毁,且柔城起火只能退兵。商家军惨胜,统帅陨落,损兵折将,将军府白幡高悬,来往祭奠之人络绎不绝,唐许几人轮换守在灵前。
许月落说,送葬那日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晓风和畅,没有落一滴雨,骄阳似火,热烈光辉送了英魂最后一程。
白川一役后,军中损伤严重,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为死难将士登记造册,重新整合队伍,制定新的操练计划。将军府的人来请人时,星沈正同军中几个副将议事。
守卫说有贵客到,星沈只得暂且放下手中事往府中赶,眼下言聿那边的事比她手头这些重要许多,所以她出门时特意吩咐过守卫,有客要见主家便来唤她。
到了将军府门口,星沈刚下马便被等在门口的人堵了个正着,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杨将军,白将军。”
“还有我老戚。”两人身后又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看见星沈时面上带了一点笑意。
“戚将军。”
星沈快步迎上去,“三位将军,久违不见。”她还想说什么,忆起如今境况,忽然住了嘴,问道,“三位将军可见过故人了?”
杨尧三人面色沉肃,只道,“节哀。”
星沈颔首,将人引入内院,一一斟了茶,“多谢三位将军挂念。”
白羽旌接过茶道了句谢,“四境守军,同安年间以周老将军为帅,后来周老将军乞老,便是以商将军为帅。商帅久驻西北,战功赫赫,统领商家军数十年间不曾丢一城,割一州,西北有商帅,西大门乃安。我等虽只在京中与商帅匆匆见过几面,但也是神交已久。商帅陨落之讯传至民间,闻者无不悲痛,连垂髫小儿亦动情恸哭,百姓心中记得谁是对自己好的人啊。我等正是听闻噩耗,特来祭拜。”
星沈端起茶,“三位将军好意星沈省得,以茶代酒,感慰诸位远道而来。”
茶喝毕,星沈又道,“眼下百忙之际,我已遣人去请主帅,还请谅解不周。”
戚风摆摆手,“客气了不是,金陵一别,咱们也是将近两年没见,我们在乡间听闻羽林卫悍名,心中欣羡不已,此番来便是打定了投入你麾下的主意。”
戚风爽直,星沈去看杨白二人神色,略无讶意,竟真是商量好一齐来的。
“唐将军,”杨尧终于开口,“当日城破,你差遣近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白川人进城之前送走我们,这才保全了我们一条命。后来传出你战死的消息,我们三人愧疚不安,深知是用你一条性命换我们三条老命苟延残喘。”
“杨将军言重了……”
“稚实,”杨尧忽然唤星沈的字,出声打断了她,“你是什么心性,我们都看在眼里。前段日子羽林卫骁勇之名鹊起,我们几番探知,果然是你带的兵。我们几个老东西经历了大宣这遭朝廷,本来是不想辜负你的心意,打算找个宅院乡间养老的。可我们三人在此之前还有个心愿,就是要还你一命之恩,今日来这里都是我们自愿的,只看将军收不收了。”
星沈眼眶一热,面前泛起白汽,她用力逼退泪意,心中无限感慨,商帅陨落,商家军死伤惨重,这个时候杨尧他们找上门来,无异于偏向虎山行。他们这是要选择军人作为自己的结局。
星沈站起来,拳掌相抵行军礼,“既如此,星沈当不负三位将军美意。”
许月落从门外走进来,正听见这一句,问道,“什么美意?”
杨尧转身见他险些老泪纵横,抬手就握着青年的肩膀转了个圈,“殿下,看到您如此安好,老臣心里安慰啊。”
许月落随他摆弄,笑着安抚他,“杨叔,大宣已亡,我早不是什么殿下,你就当我是个小辈。”
戚白二人也纷纷同许月落见礼,青年带着淡笑,直言让他们坐着谈,自己走到了星沈身边坐下。
“唐将军遣人寻我,说有贵客至,我方才又听到她同你们说什么好事,不妨也说给我听听。”
“殿下,我们欲投入唐将军麾下,还请殿下允准。”
许月落眼睫颤了下,偏眸同星沈对上视线,确认了她的心意,起身道,“三位将军大义,言聿岂有不准之理,我稍后着人为三位将军收拾房间,你们且在将军府住下,改日我为你们引荐新统帅。”
白羽旌问道,“不知新统帅为何人?”
“宁远将军,卢滢。”
戚白二人交换个眼神,皆放下心来,唯有杨尧目光在许唐二人之间流转,待到众人欲起身告辞时,他突然开口,“殿下,臣……我有个冒昧的问题。”
许月落微顿,“你问。”
“不知唐将军与你……”杨尧话说到一半,语气已足够引人遐思,戚风与白羽旌默默将眼神投过来,许月落微微一笑,将手摊开递到星沈面前,星沈随之与其交握。
“星沈是我爹早就为我定下的妻子。我与星沈二月十八成的婚,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是她契书正名的夫君。”
晚上回到房中,星沈倚靠在许月落怀里,问他,“你打算何日动身?”
“快了,将西北一应事务交接好便出发,狼卫跟着。”
星沈翻身攀住他的肩,“我也跟着你。”
许月落微怔,心间一热,低低在她眉弓印下一个吻,“好,你跟着我。”
卢滢坚持要为商遣岚守灵,大家并未劝他,只是偶尔得闲便会去灵堂替换下他。星沈去换卢滢休息时,发现他盯着门外发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子晔,在看什么?”
卢滢回神,“一个熟人。我今日不怎么累,倒是你每日军中药房四处操心,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回去多休息一阵吧。”
星沈欲拒绝,却见柳愿思也朝着这边来,青年右袖空荡,神态气度却很坦然,隐约间有种惹眼的风轻云淡。
“你们都去休息,这里我守着便是。”
卢滢还想说什么,被星沈拦住,“言聿找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们。”
青年这下没话说,迈着步子往内院去,柳愿思转过身与星沈并肩站着,“言聿可是有新计划了?”
星沈并不瞒他,“商帅陨落,西南,东北皆派了一纵卫队前来吊唁。言聿是觉得,东北不是不可争取。”
“有道理。眼下白川与我们,还有明则皆是元气大伤,一年之内起不了大风浪,可是一年之后,如果我们要彻底打残白川,就必须先架住明则。若玄渊军倒向我们,当然最好。”
“言聿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猜到了吗?”
“只身东行。”
“也不算,这次我跟他一起去。西北防务接下来由子晔全面接手,他在军中素有威信,也是商帅故去前指明的继任者,文韬武略样样显胜,足以服众。至于都护府一应事务,怀瑾之才经天纬地,而且手熟,定能应付。”说到这里,星沈侧眸,“只是辛苦你,要两头跑了。”
柳愿思微微一笑,“能者多劳。”
星沈欲退,只是发觉柳愿思欲言又止,便再等了一刻。
柳愿思扯了个挺远的话头,“前两日羽林卫归营,两战中死难将士名册刚递上来,这几日都护府正忙着下发抚恤金。”
星沈颔首,又略带不解地看过去,“可是有什么难处?”
柳愿思失笑,“并非如此。我们初至西北那年,言聿就从许氏的资产中划分了大头注入都护府账上,后来的织造厂,交农院,育学司,机械所……都是在此基础上成型的,军费当然也从这里面出。一年多来,西境局面逐渐安定,一应法令税制皆运转平稳,资用总算也能自圆其说,西南的情况跟这边差不多,说到底,”柳愿思顿了下,语气沾上些笑侃之意,“西境是言聿养起来的。”
星沈没听太明白,只道,“放心,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柳愿思叹慨,“你们真不愧是一家子。”
星沈静静看他,柳愿思便道,“言聿心无片云,旁人趋之若鹜一生所逐,于他而言皆身外之物,只是拿钱砸水漂还要听个响声。”
星沈蹙起眉,隐约听出一点话头,柳愿思还在继续,“姚氏眼中,他姓许,旁人眼中,他却姓姚,你说,由得了他们吗?”
青年笑意盈盈,瞧过来的一双眸圆润清明,星沈却看出了其中蛰伏的森冷杀意,像文士案上的契刻刀,白玉柄,精钢刃,黄金错镂,离鞘封喉。
她思绪百转千回,柳愿思侧首,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递给她,星沈接过粗粗一扫,半晌不知如何言语,竟然轻笑出声。
柳愿思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其中不乏嘲弄,“苏筠此人,守成有余,血勇不足,盘踞东北多年,寸功未建,他执掌玄渊年间,苏大人的名字简直成了朝中主和派的一块金字招牌。况且,早年同安帝为了收回四境兵权残害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苏筠的幼妹,此番东行,不会顺利。”
星沈将那信纸折起来在他眼前扬了扬,“这算密令?还加盖了你西北都护府副都护柳愿思的私印,直接下达至我这个……约莫是三级将官?”
柳愿思无奈,嘴角一丝笑意,“玄渊是天下人的玄渊,苏筠代为掌持,若忘己任,当杀。只言聿与之有旧,因此徒惹非议,不该。”
星沈掀起眼皮看他,眸光静谧如流沙,面前青年苍白修长,眉眼似水墨描摹般清逸,萦萦风流,雅正非常,单薄皮肉下却支起一架傲骨,锐的有棱有角,韧的百折不挠。
柳愿思一阵恍然,他下意识探进星沈眼底,已近十载,他们终于再一次这样毫无阻碍地直面对方,那时,他非她之交,可是今天,那双眼里已不再是坚定的拒绝,而泛起柔和的信任。
“蓝田。”
“嗯。”青年应答声很轻,仿佛胸肺吊着口气。
星沈随手扬了那信,柳愿思的目光追着那簇火苗化成灰又回到她脸上,一言不发。
星沈拱手躬身,行的是文人礼,她直起腰,柳愿思才如梦初醒般抖了下眼睫。
“你…”柳愿思出口一个字便被发紧的嗓音扼住。
星沈笑意舒展,如流水潺潺,“兄长,有句话,是我说的太迟了,”她看着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句,“与你同行,是我有幸。”
“我……我识你许久,你却方知我……稚实,此你之过,便以一诺来赎,如何?”
“你说。”
“柳氏伶仃,父亲在世时,牵挂者唯你我二人,前路险阻,为兄与你,同去同归。”
星沈颔首,忽忆起什么,侧眸含笑,尽是调侃,“那阿兄如今还算伶仃?”
柳愿思一滞,眼神点了点她,却也坦诚,“若姝温雅,得她赤心,乃我之幸,只是她已为我付出甚多,我不敢轻率要她许诺,该我多为她做一些,让她高兴。”
星沈眉眼含笑,长舒口气,“阿兄,心聚不险,多信任我们一些,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你已然是我们的依靠,然众人皆为彼此依靠,少了谁都不行。”
柳愿思情绪渐趋平稳,学着星沈转过身往外看,西北天高云淡,目之所及一片清白。
“稚实,我懂了。”
柳愿思看她,星沈飒然笑笑,“我若存决断之心,便不会叫人抓住把柄,阿兄,你亦要爱惜自身羽翼。”
柳愿思恍惚中颔首,星沈欲退开,府门忽传来战马嘶鸣,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将哀呼而入,步伐踉跄,星沈赶忙抬手去托,对上叶琰盈满眼泪的双目时,忽然噎得说不出话。
她扶着老将军跪坐,招呼柳愿思退到了堂后,姑娘目光虚散,说出来的话也轻的像一吹即散的白雾,“阿兄,稍后老将军吊唁毕,你引他入内院去吧,他年纪大了,劳你多照看。”
一股酸涩涌上鼻头,星沈垂眼遮住伤情,她分明记得上次乌苏谷一别,叶琰尚青丝多过白发。
柳愿思终究还是抬手轻轻握在姑娘瘦削的肩上,语气温融,“放心,有兄长在。”
星沈找到叶琰时,他正站在商遣岚的院子里,负手而立,身姿笔挺仿佛初入疆场的少年一般。星沈静静站在院门守着,猝不及防同回头的叶琰撞上视线,老将军目光眷眷,眼底住着风眼,伤情凝成刀刃,旋搅着时时刻刻刮骨剜心。
他见星沈,招了招手,温和道,“丫头,到我身边来。”
叶琰重新将目光落向屋檐,那里筑起了燕巢,母燕来回奔忙哺育幼崽,不知疲倦一般。
“丫头,三十年了,我认识老商三十年了,那时候他还没个正经名字,大伙都喊他阿风,因为这小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虽然贱出身的泥腿子没什么大分别,但大家都觉着他跟旁人不一样,村子里人人都被当官的有钱的欺负,只有他,攒着一口心气,骨头给人撅折了都不低头,那些狗东西治不了他,就把他吊到村口晒着,三伏天,一口饭一滴水都不给。我原本没想怎么着,就是打那儿过,他听着动静睁开眼睛,十二三岁的孩子,眼神跟狼崽子一样,又凶又韧,我比他还大十来岁呢,被那一眼看得走不动道。”
星沈默默听着,叶琰偏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下,“丫头,你的眼神,像他。”
星沈被这一句话说红了眼眶,低着头不敢抬。
“我救下了他,跟着他一道上了山落草为寇,我一个孤家寡人没什么牵挂,留在村子里反而祸害其他人。可阿风真是个人物,到上山的第三个年头,我们已经有几十个寨子,近万数的兄弟,他从不干打家劫舍的事,带着兄弟们护镖,给人看家护院,赚了本钱就在山下开铺子,还帮村子里的百姓收粮食,就连那些狗官送来想息事宁人的金银都被他散给百姓,说什么,从哪来,回哪去。简直正经的别人喊我们土匪都觉得臊脸,久而久之,别人都喊一句风爷。这小子那会还琢磨了好一阵怎么给自己换个正经名字,可惜大字不识几个,横不下心,旁人取的他也不满意,三天两头就跟我们说他想的新名号,把兄弟们,尤其是那些愣头青折腾得够呛。”
叶老将军眼前仿佛展开了一段段活色生香的过往,他眯着眼,神情很舒展,“直到后来遇上了大小姐,他就跟那二月天里的狗尾巴草一样,大小姐就是风,风往哪边扬,他的脑袋就往哪边摆。”
星沈唇角也不自觉勾起,“早就听闻过商大哥和夫人的故事,我与言聿那时还猜测,这二位定是情比金坚,生死不渝。”
叶琰打趣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学着她的调子慢吞吞道,“言聿?”
星沈一呆,面颊热起来,叶琰却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咱们上次见面,我记得你可是尊称主帅,怎么今日就换了如此亲密之语?”
叶琰眼睛里闪着老狐狸般的光彩,此前回忆了大半日往事,竟将他性情中少年顽劣一并唤起,此语着实并不亲密,叶琰在诈她罢了。
星沈张嘴就往套里钻,“当日谈论的是战事,自然当肃整。”
“那你便是不否认今时与他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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